第七集:随风而逝

恒河是印度最大的一条河流,它发源于高大的喜马拉雅山,东南注入印度洋,流程将近两千七百公里,在印度人的眼里,恒河是一条无比神圣的河流。印度教徒相信,恒河水可以洗净人世所有的苦难和罪恶。公元631年的春天,西行的大唐僧人玄奘终于抵达了恒河,然而这里却潜伏着可怕的危险。当玄奘沿恒河而下的时候,他被一伙强盗劫持,这是一群特殊的印度教徒,信仰一个叫突伽的女神。根据印度教的说法,突伽女神住在白雪皑皑(áiái)的喜马拉雅山,她的宫殿就是恒河的源头。

“这群强盗一贯信奉突伽天神,每年春秋季节都要找一个容貌端庄的人杀取肉血祭祀。”

在强盗们看来,这个异邦的僧人俊美端庄,非常符合女神的口味。生命即将结束,玄奘开始默默地祈祷。就在这时候,天象突然大变。《三藏法师传》记载:“黑风四起,折树飞沙,河流涌浪,舫船翻覆。”强盗们以为自己得罪了天神,不得不放弃祭祀活动,玄奘难以置信地逃过了一劫。在西行的路上,玄奘经历了无数的挫折和磨难。唯有这一次确确实实充满了传奇色彩。“强盗们扔掉了凶器,归还了抢来的东西,恒河复归平静。”

事实上,这一真实事件与《西游记》中的许多虚构情节很接近,在《西游记》中,妖魔鬼怪痴迷于长生不老的唐僧肉,费劲了各种心思设计圈套,但是这些圈套最终都被法力无边的孙悟空化解。一些中国学者认为,《西游记》中孙悟空的原型就在印度。猴神哈努曼是印度教的大神之一,它源自于古印度一部著名的史诗,王子的爱妃被魔王抢走,为了帮助王子解救王妃,哈努曼历经艰险,他力大无比,又聪明非凡,既能腾云驾雾,又善于变换形象,或许在佛教东传的过程中,哈努曼的故事也慢慢传到了中国,经过一代代艺术家的想象和加工,印度的猴神哈努曼最后变成了《西游记》中唐僧的徒弟孙悟空。哈努曼在印度家喻户晓,孙悟空在中国无人不知,相隔万里,不同的文化,塑造了同样伟大的艺术形象,但是很少有人知道,连接它们的是西行印度的中国僧人---玄奘。

“西南进入大森林,有恶兽和野象,成群结队,袭击行人,如不结伴而行,很难通过这一地段。”

公元631年的夏天,三十二岁的玄奘终于抵达了佛陀的故乡——伽毗罗卫。整整四年的历程,他即将到达最后的目的地。佛祖叫释迦牟尼,意思是释迦族的圣人。佛教典籍记载,公元前6世纪,释迦王国兴盛一时,都城迦毗罗卫尤其繁华,考古学家推测,今天印度北部和尼泊尔南部交界的地方就是佛祖的故乡,佛祖在悟道之前,是释迦王国的太子乔达摩·悉达多。

“东北行走八九十里,有过释迦族的浴池,池水清澈皎洁,花朵竞相开放,这里是佛祖诞生的地方”

在尼泊尔南部的小城市蓝毗尼,这个规模不大的遗址就是佛祖的诞生地。根据佛教传说,释迦国的王后在返回娘家的路上因为天气燥热而在水中沐浴,沐浴后的王后产下一个婴儿,这个婴儿就是太子悉达多---未来的佛教创始人。

“佛祖诞生的地方有一棵菩提树,已经枯死了。”这个巨大的菩提树已经成为蓝毗尼的标志,但这已经不是玄奘看到的那棵菩提树了,为了纪念释迦王后,信徒们在蓝毗尼专门修建了一所祠堂。

“距离太子出生的佛塔不远,有一个大石柱,上面雕刻有马的形象,是阿育王时期塑造的。”

马头雕像已经不见踪影,但上面的铭文依旧可以看见,慈祥的阿育王亲自来此朝拜,立柱刻像以标示,此处是佛陀的诞生地。在迦毗罗卫国,悉达多太子在锦衣玉食中长大,然而在29岁的时候,他突然感到了人生的无常,生老病死,似乎是每一个人都难以避免的轮回,人如何才能逃脱这种可怕的轮回呢?疑惑在心中滋长,他开始厌倦尘世的生活。

“在大树林中行走一百多里,到达一座阿育王建造的大佛塔,太子在这里解下宝衣,命令仆人返回,然后剃光头发,离家出走。”

释迦国的太子决定逃出牢笼,寻找人生无常的根源,探求解脱之道,佛祖从此开始在恒河平原上修行。

迦毗罗卫是佛祖的故乡,佛教的发祥地,但是当玄奘到达这里的时候,往日的荣光不再,一切都成过眼云烟。“境内空城十多座,非常荒芜,都城倒塌,长度不详,寺院的旧基址有一千多所,人烟稀少,僧侣罕见。”

穿越了一大片树林之后,玄奘来到了拘尸那迦,这里是佛祖涅盘的地方。

“有一佛塔是阿育王所建,塔基已经陷落,但仍高二百余尺,塔前建有石柱,以记如来涅槃之事。”

80岁那年,佛陀知道自己的生命将要耗尽,他沐浴之后,在两棵娑罗树中间安置了绳床,枕着右手侧卧,佛告诉弟子他将涅槃,这是公元前545年的一个月圆之夜。“大精舍中有佛祖涅盘的像,头向北而卧。”

佛陀修长的身体,躺在一片树林的中央,一群哀悼者围在他的身旁,痛苦万分,有些人抓着胸口,悲痛欲绝,其他人摸着佛陀的脚,默默的诵经,地上的鲜花枯萎了,树上的鸟儿不再鸣叫。

公元七世纪初期,沿着佛陀走过的路,玄奘行走在恒河平原上。在《大唐西域记》中,他在这一段留下了大量的记录,没有人想到一千二百多年后,玄奘的记忆将照亮印度的历史。

佛教在印度的土地上诞生,又消失在印度的土地上,在十九世纪之前几百年的时间里,除了神话和传说,人们几乎找不到任何有关过去的历史记载,没有人知道佛陀是谁?也没有人知道这里曾经发生的故事。十九世纪初期,面对佛祖的雕像,一位考察印度的学者这样写道:“佛祖是一个圣人还是一名英雄?他是黑人,还是白人呢?”在佛祖的故乡,人们对佛祖一无所知,根据雕像的特征,西方的学者做出了结论:“我们可以肯定,他不是埃及人,就是埃塞俄比亚人。”很多学者感叹,印度没有历史,这种现象或许跟古印度人的性格有一定关系,他们极度重视精神世界,对世俗生活漠不关心,印度的古代历史因此全部隐没在迷雾当中,1834年,一个叫康宁汉姆的英国工程师来到印度,在恒河边上的瓦伦纳西城附近,他看见了一座30多米高的圆顶建筑,对考古充满兴趣的工程师决定做一次小小的发掘,他发现了一些精美的雕像,还找到了一块刻有文字的石头,文字破译证实,这可能是一个佛教遗址,确定佛祖确有其人,但是他既不是埃及人,也不是埃塞俄比亚人,而是出生在印度北部的某个地方,康宁汉姆的考古成果仅此而已。10多年后,由于两本书的缘故,真相在一夜之间大白于天下,混沌的印度历史出现了一束明亮的光芒。19世纪四五十年代,中国僧人玄奘和法显的著作相继在英国出版,对照《佛国记》和《大唐西域记》的记载,康宁汉姆不仅确认了遗址的身份,而且惊奇的发现遗址背后竟然有那么多真实的故事。英国人的考古发掘,中国人的历史资料,古印度的历史,从此被一点一点地剥开。根据《大唐西域记》提供的信息,康宁汉姆知道,宏伟的圆顶建筑师一座佛塔,是纪念佛祖觉悟后第一次讲经的地方。这就是著名的鹿野苑,佛陀初转法轮之地。

离开佛陀涅槃之地以后,玄奘来到了鹿野苑。

“佛塔是阿育王建造的,塔基已经陷落,仍高达百尺,这里是佛祖觉悟之后,初次转动法轮的地方。”

转法轮意思是讲经说法,公元前6世纪,佛祖悟道之后,步行300多里,来到这里,为5位修行者第一次说法。

“大墙内有一座精舍,高二百多尺,其上有黄金制作的图案,里边有一尊石质佛像,与佛祖真身一般大小,做转动法轮的姿势。”在鹿野苑博物馆,珍藏着一尊佛教艺术中最完美的雕塑,这是释迦牟尼初次讲经的形象,无限的关爱超越痛苦,平和的内心穿透人生。

佛祖涅槃200多年后,孔雀王朝的阿育王在鹿野苑竖起了高耸的石柱。

今天,阿育王石柱的柱头就保留在鹿野苑博物馆。1950年,这一形象被选为印度的国徽。

“寺院分为8个区域,用围墙连成一体,台榭层层,楼阁重重,壮丽至极点。”

根据《大唐西域记》来看,鹿野苑的建筑依然华丽,僧人也为数众多,但是,这是极其罕见的景观,鹿野苑就在恒河边上,距离古印度的名城瓦伦纳西很近。与佛祖的故乡一样,瓦伦纳西的佛教也凋零了。

“街巷相连,居民繁多,但多数人相信外道,只有少数人敬仰佛法。”

离开了鹿野苑,玄奘来到了吠舍离,今天印度的巴特那一带。

“寺院有几百座,大多废弃倒塌,留下来的仅有3、5座,僧人很少。”

公元前3世纪,印度建立了历史上第一个相对统一的王朝,王朝的缔造者就是阿育王,在吠舍离,阿育王皈依了佛教。根据阿育王留下的碑文记载,他的回心转意源于一场极为残酷的征战,十多万人被屠杀殆尽,更多的人死于饥饿。痛苦折磨着阿育王,他决定皈依佛门。阿育王在佛祖生活过的地方修建了八万四千座佛塔,在不计其数的石柱上刻上法令,教导百姓遵纪守法,恪守佛教教律。

在巴特那博物馆,最珍贵的收藏是一枚佛祖的舍利。佛祖涅槃之后,舍利据说被8个国王分别收藏,在巴特那一座修建于阿育王时期的佛塔,考古人员发现了这枚罕见的佛舍利。印度史学界认为,这枚佛舍利不仅历史脉络清晰,而且,在《大唐西域记》中有明确的记载。

“佛陀涅槃以后,这个国家的君王分到了舍利,恭敬地建造了佛塔。”

怀着难以名状的心情,玄奘来到了著名的大菩提寺。释迦王国的太子,正是在这里成为佛祖的,佛祖离开故乡以后,为了获得觉悟而进行不懈的努力,6年的时间,他赤身裸体,四处流浪,头发脱落,眼窝深陷,萎缩的身体看上去像一个骷髅,最后,他走出森林,接受了一位牧羊女送来的乳粥,勉强支撑着来到一颗毕钵罗树下。

“树干黄白色,枝叶青翠,冬夏不凋谢。”

牧羊女的乳粥恢复了佛祖的体力,他在毕钵罗树下盘腿而座,七天七夜的苦思冥想,到了黎明之时,他明白了生命的真相,终于大彻大悟。这种树本名为毕钵罗,由于佛祖在树下觉悟,因而称之为菩提树。

菩提的意思是智慧,每到佛祖涅槃的日子,树叶都会凋落,不久又回复原状,佛陀成道的日期为中国农历的十二月八日,为了纪念那位给佛陀喝了乳粥的牧羊女,中国的佛教徒都要在这一天煮粥供佛,俗称腊八粥。今天的大菩提寺是英国人康宁汉姆根据玄奘的描述修缮(xiūshàn)而成的,甚至连装饰图案和建筑材料也来自于《大唐西域记》提供的信息。

在发现了鹿野苑之后,英国人康宁汉姆并没有停止,他以《大唐西域记》为蓝本,在印度的土地上进行了长达25年的考古发掘。1861年,这个英国人找到了康宁汉姆在日记中写道,发掘工作很单调,每天晚上睡觉前我都在阅读中国人的《大唐西域记》,玄奘对那颗著名的菩提树以及周围的佛像和庙宇记载的都很详细,我们很快就找到了大量的遗迹,书中的描述与发现结果非常吻合。

“菩提树周围垒有砖石,高达坚固,东西长,南北狭,正中有金刚座。”

在大菩提寺,昔日佛陀悟道的地方只是方寸之地,后来虔诚的阿育王在此特设宝座,宝座被佛教徒命名为金刚座,在佛教徒眼里,金刚座是大千世界的中心。佛祖涅槃以后,国王们在菩提树附近,树立两尊菩萨像。

“听老年人讲,如果菩萨没入土中,佛教就消亡了”

当玄奘到达的时候,泥土已经埋到了菩萨的胸口。《三藏法师转》记载,玄奘悲哀懊恼,痛哭不已。西行四年,无论是磨刀霍霍的强盗,还是九死一生的雪山,他都无所畏惧,但是在菩提树下,一向意志坚定的玄奘,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。

“佛祖成道的时候,我不知流落在哪里,为何等到佛法已经凋零,我才赶到这里。”

在玄奘的内心深处,佛祖是唯一的精神支柱,即使相隔千年,他仍然渴望亲自聆听佛祖的教诲。四年的时间不顾性命的追寻,终于面对佛祖觉悟之地,但是佛教的衰败又如此令人难以承受。

“生死大海,谁作舟楫,无明长夜,谁为灯炬。”

大菩提寺旁有一圆形石座,上面雕刻着佛的足印,北侧有一长串圆台,上面刻有莲花图案,象征着佛祖踏足之处冒出的莲花。

面对生命的局限,佛陀所做的努力因其悲壮艰难而给人以震撼,他在探求人生真谛过程中的献身精神,激励着玄奘坚忍不拔地走下去。那烂陀就在前方,但求法之路才刚刚开始。

第八集:西天取经

古代中国人去印度,都要沿着丝绸之路西行,然后走到一个比西域更远的地方,人们就把那个遥远的地方当成了西方世界。公元十六世纪,明朝人吴承恩受玄奘西行启发,创作了神话小说《西游记》,西天取经的故事从此在中国家喻户晓。事实上,玄奘所去的“西天”就是印度北方的一座寺院“那烂陀”。

公元631年的秋天,在经过整整四年的跋涉之后,玄奘终于抵达西行的目的地那烂陀。那烂陀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仪式,鼓声回荡在天空,宣布一个中国僧人的到来,荒无人烟的大漠,冰峰林立的雪山,野兽出没的森林,一切已成往事,拼了性命的西行,都是为了这一天。

那烂陀位于印度北方的比哈尔邦境内,距离比哈尔邦的首府巴特那不到一百公里,这是一个历史悠久的佛教圣地。根据传说,公元前六世纪,佛祖曾经在此地的芒果园说法,他的大弟子舍利弗也在这里讲经。舍利弗涅槃之后,后人在那烂陀修造了这座真身佛塔。公元五世纪,那烂陀已经成为古印度名副其实的学术中心,公元七世纪,当玄奘到达的时候,佛教在印度已经开始衰退。而那烂陀依旧辉煌。百花已经凋零,那烂陀是最后一朵娇艳的奇葩。

那烂陀的主持是年过百岁的戒贤法师,法师出身王族,德行高贵,是一代宗师巨匠。戒贤法师已近暮年,因患有严重的痛风病而几乎自杀。在冥冥之中,他等来了一位来自大唐的学生,在印度大师和中国学生之间似乎存在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因缘。《三藏法师传记载》,玄奘的拜师仪式非常隆重,孤独的童年,迷惘的青春,玄奘一直在寻找指路的明灯。四年前,我曾经在长安许下誓言,不到印度,绝不东归一步。现在,誓言终于实现了。此时的玄奘笼罩在无边的喜悦之中,或许这是三十二岁的玄奘记忆中,最为幸福的一刻。

那烂陀的意思是“不知疲倦的施舍”,由于历代君王慷慨的捐助,经过数百年的修建,这所寺院不仅规模宏大,而且华美壮丽。宝台星列,琼楼岳峙,观竦烟中,殿飞霞上。生风云于户牖,交日月于轩檐。宝阁重重,僧院林立,虬栋虹梁,绿栌朱柱。印度的寺院成千上万,要论壮丽崇高,那烂陀是其中的极致。玄奘在《大唐西域记》中,用最美丽的语言,描绘了这座独一无二的学府。与一般的佛教寺院不同,那烂陀不仅是古印度,或许是世界上第一所综合性大学。僧徒主客常有万人,不仅学习大乘学说,还包括世俗经典以及因明和声明学,甚至医学和数学也要研究。

在那烂陀,能够读解二十部经论者有一千多人,三十部者五百多人,五十部者,包括我在内十人,唯有戒贤法师穷览一切经卷,是所有人的导师。在佛教历史上,像那烂陀这样高僧云集的寺院,似乎没有第二个。那烂陀每日开设一百多个讲坛,所有的学生兢兢业业不敢浪费一寸光阴,也不敢违反戒律。玄奘在《大唐西域记》中写道,国王非常器重那烂陀,用一百多个城镇的税收来供养寺院。除此之外,专门有二百户人家,供应粳米和酥乳,每天数百担,学生们因此没有后顾之忧,专心于研习佛法。

在那烂陀,学问高于一切,初来乍到的玄奘,受到了极其崇高的待遇,每天有一百二十枚詹步罗果,槟郎二十颗,豆蔻二十颗,龙脑香一两。供大人米一升,月给油三斗。酥乳随要随取。不仅如此,玄奘还有两个仆人伺候日常起居,旅行也可以乘坐大象。在古代印度,乘坐象舆是最尊贵的出行方式,一万多人的那烂陀,包括玄奘在内只有十人可以享受这样的待遇。在正式学习之前,玄奘走出那烂陀,访问了佛教历史上一个著名的圣地-----鹫峰。

在《西游记》中,佛祖居住在一个叫灵山的地方。唐僧就是在那里获得了经书。神话中的灵山,就源自于这座并不高大的鹫峰。根据玄奘的记载,这个平台上曾经有一座精舍,佛陀当初在这里为信徒释疑解惑。精舍南边的山崖旁有一个石洞,佛陀从前在洞中修行。在精舍东北的石涧有一块大磐石,是佛陀晾晒袈裟的地方。史料记载,佛陀涅槃后,信徒们在鹫峰举行了历史上的第一次结集,佛教最早的典籍就出自这里。

公元632年的春天,百岁高龄的戒贤法师,为玄奘专门开讲《瑜伽师地论》。《瑜伽师地论》是最重要的佛典,规模很大,体系也很完备,非一般人所能通晓。戒贤师出名门,是瑜伽学派最权威的学者,为了这个远道而来的中国学生,一代宗师重开讲堂。这次讲经,不仅在那烂陀,而且成为全印度轰动一时的大事。法师殚精竭虑,用了十五个月的时间才讲完这部长达四万颂的经书。

在纸张传入印度以前,经书都大多用梵文书写在一种叫多罗树的树叶上,称为“贝叶经”。今天,在那烂陀博物馆,仍然保存着大量的贝叶经。多罗树生长在热带,树叶修长,非常适合书写。但是加工树叶的过程却很繁琐。用多罗树叶刻写的经文,防蛀防潮,可保存数百年之久。这些如天书一样的梵文符号,是用纤细的铁笔直接刻在树叶上,再附上颜料。很难想象,抄写一部经典需要多大的耐心和体力。

在那烂陀,玄奘学习了整整五年。《瑜伽师地论》很深奥,我从头到尾研读了三遍。除了通览佛教经典,玄奘还专心于古印度的逻辑学和语言学,对于佛教的通用语梵文,他更是字斟句酌。那烂陀严谨而开放的学术氛围,令玄奘非常欣慰。僧徒们谈论玄妙的道理,日复一日没有满足,在这样的地方,如果每天不讨论高深的佛法,都觉得不好意思。国外之人想进寺院,守门的人首先发难,失败退走的总有十之七八。只有学通古今的人最终才能进来,博识事理多才多艺的人相继涌现,德操高尚,谈吐高雅的人名重一时。

在佛教历史上,那烂陀或许是最负盛名的学术之地。今天这座规模庞大的遗址,仍然能够震撼访问者的心灵。从南向北,整齐划一的僧院整整有十一座。僧舍,厨房,水井,石桌居住在这些标准化僧院里的应该是数量最多的普通学生。那烂陀还有不少特殊的院落供高僧居住,玄奘位于十大高僧之列。他究竟住在哪个院落?无论如何,这里肯定有一间居室,曾经属于中国人玄奘。伴着恒河的日出日落,他的学业日益精进。留学那烂陀期间,玄奘的生活平淡而充实,这里是他的精神家园。

五年的时间一晃而过,那烂陀已经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,玄奘决定再次游学,这个中国留学生希望走得更远,看得更多。在其后的三年时间里,玄奘走遍了整个印度。在《大唐西域记》中,他留下了大量地理学家式的描述。在印度最西边,他记载了一个只有女人没有男人的国家。在西南方向的大洋上,有个西女国,岛上清一色是女人,东罗马帝国的君主,每年派男子上岛,与岛上的妇女交配,假如生下男婴就抛弃于荒野。这些充满了异国情调的神秘故事,直接启发了几百年后充满想象的神话小说《西游记》。

公元640年的春天,玄奘返回那烂陀。离开长安十四年,西行求法的使命已经完成,他渴望立即返回大唐,然而玄奘的归国计划搁浅了。戒贤法师希望玄奘在那烂陀开设讲坛,与一个攻击瑜伽派的高僧辩论。古印度的辨经非常激烈,失败者要么销声匿迹,要么改换门庭,不少失败者甚至割掉自己的舌头,或者干脆结束自己的生命。辨经不是学术讨论,它是两个高手之间的生死决斗,对于玄奘而言,这不是一次普通的讲经,它关系到那烂陀的精神领袖戒贤法师的一世英名。

玄奘开始设立讲坛,为那烂陀的荣誉而战,随着辩论的深入,两个讲坛的学生最后都汇集到玄奘门下,对手逃跑了,瑜伽学派的神圣地位得以重新确立,玄奘的声名也开始流传。然而,返回大唐仍然是玄奘一心所念。我西行的目的就是为众生解惑,现在学业已经完成,我想回到我的国家,使得有缘的人,都能够承蒙佛法的普照,这应该是报答师恩最好的方法。

五年的留学生涯,玄奘与那烂陀的师生结下了深厚的友谊,但是当玄奘表露出归国的愿望时,他们一致反对,执意劝说这个异邦的高僧留在印度。对于玄奘而言,那烂陀的挽留不是最大的障碍,真正使他无法摆脱的,是一次次不期而至的辨经。自从开设讲坛以来,玄奘就卷入到一连串的辨经当中,

胜利是一把双刃剑,在带来荣耀的同时,也带来了巨大的风险。

那烂陀的对手越来越多,越来越强。令玄奘没有想到的是,印度最强大的两个国王也卷了进来,口舌之争的辨经即将引爆一场战争。

第九集:享誉佛国

公元640年,大唐立国已经二十三年。在李氏皇族的统治下,帝国正在走向鼎盛。北方的突厥人已经归顺,帝国的骑兵开始向西挺进。自从汉帝国消亡以来,丝绸之路经常中断。商旅的安全没有保障,东西方之间的交流并不通畅,新兴的大唐帝国试图恢复丝绸之路的新秩序。

这一年,在遥远的西方,一个来自大唐的僧人仍然滞留在印度。离开故土已经十四年,思乡心切的玄奘渴望立即返回大唐。玄奘曾经是那烂陀的留学生,现在他是这个佛教大学名重一时的高僧,经过两次辩经之后,他的名望已经传遍了整个印度,就在他准备回国的时候,一封邀请信来到了那烂陀。东印度的国王召见玄奘,那烂陀以玄奘即将回国为理由拒绝了国王的邀请,但是麻烦很快就来了。

《三藏法师传》记载了东印度国王的愤怒。我本是凡夫俗子,向来沉溺在尘世的欢乐里。现在听说了中国僧人的名字,萌生了学法的念头,但是如果中国僧人不来,我肯定会将那烂陀踏平!面对东印度国王的威胁,玄奘不得不推迟回国的计划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,威名显赫的戒日王也征召玄奘,印度两个最有势力的国王互不相让,一场战争似乎就要开始。

在古印度的历史上,戒日王的声望可以和孔雀王朝的阿育王媲美。《大唐西域记》记载,他十七岁就登上了王位。在六年的时间里,率领一直庞大的军队,人不解甲,象不卸鞍,东征西讨。公元612年,戒日王统一了印度的大部分地区,加冕为皇帝。戒日王统治的核心在恒河中游一带。他的都城就建在今天印度中部的卡瑙季。这是一个伟大的帝王,他乐善好施,对待宗教非常宽容,在戒日王的支持下,日渐没落的佛教迎来了最后的生机。

那烂陀,这个一万多人的佛教大学,正是因为他的施舍而衣食无忧。公元640年的冬天,为了争夺大唐的僧人玄奘,戒日王和东印度国王几乎兵戎相见。戒日王兵强马壮威震印度,压力之下,东印度国王最终屈服了。《三藏法师传》记载,迫不及待的戒日王连夜于玄奘相见,成千上万的火炬照亮了恒河,恒河如同白昼,数百面铜鼓在恒河边敲响,鼓声振彻天宇,这是戒日王特有的仪仗队,象征着他在印度至高无上的权威。

与玄奘见面之后,戒日王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,召开了一个全印度的宗教学术辩论会。会场设在戒日王的都城,今天恒河中游的卡瑙季。辩论会的论主是来自大唐的高僧玄奘,而戒日王本人则担任辩论会的主持。全印度各个教派的智者和大德都必须参加,观看中国僧人讲经,针对他的观点进行辩论。

公元641年的春天,辩论会正式开始,在印度历史上,这或许是规模最大的一次讲经辩论会。除了戒日王和东印度国王,还有十八位国王到场,僧人到会者三千余人,印度教以及其它教派的大德两千余人,那烂陀也派来了一千多僧人,全印度的高僧大德都到了。他们或博学多识,或口才出众,行进的车辆,飘扬的经幡,都城方圆几十里人满为患,拥挤不堪。

经过各种繁琐而庄严的仪式之后,大唐高僧玄奘登上宝座,开始阐述自己的论点。根据印度的规矩,辩论要设定奖惩制度,作为论主的玄奘主动提出,如果有人能够破解他的观点,一定斩首相谢。没有人想到,中国僧人不给自己保留任何退路。戒日王派人将玄奘的论点抄写一份,悬挂在会场门口,等待有识之士批判。

这个美丽的女子是戒日王的妹妹,印度公主崇信佛法,对佛教理论颇有研究。正是在公主的影响下,戒日王对佛教产生了浓厚的兴趣。国王的妹妹聪明而有慧根,尤其擅长正量部的义理。正量部,属于佛教中的小乘宗派。戒日王时代,佛教已经发展了一千多年。部派林立,学说繁杂,争论如波涛翻涌。佛法首先有大小乘之分,大小乘内部又有众多的学派,玄奘的观点属于大乘。

在玄奘的影响下,公主放弃了小乘的信仰,最终改信大乘。在辩论大会上,玄奘的对手不仅有小乘的高僧,还有印度教以及其它教派的大学者,在讲坛上侃侃而谈的玄奘,在耐心地等待对手发难,然而整整一天时间过去了,竟没有一个人报名挑战。四十二岁的玄奘在佛法领域的修为确实非常人可比。他十岁开始学法,青年时期遍访中国名师,自从西行以来,十五年间研读各家经典,从未停歇。加上无以伦比的语言天赋和人格魅力,玄奘已经成为佛教历史上名副其实的大师。

五天的时间过去了,辩论者仍然没有出现,没有人知道,平静的会场潜藏着巨大的危险。第五天的晚上,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烧掉了会场的大门,这是一次蓄意的破坏。戒日王对玄奘的尊崇,激怒了一些持不同观点的宗教信徒,他们无法通过辩论战胜玄奘,只能采取暴力手段发泄心中的不满。辩论大会持续了十八天,各个宗派的高僧大德没有一人挑战。《三藏法师传》记载,大会最后一天,很多人当场皈依。

赢得胜利的玄奘,获得了两个称号“大乘天”和“解脱天”。他被大乘和小乘信徒共同推举为大师。传说,当时印度的许多寺庙,都画着玄奘的麻鞋并以彩云烘托。这场充满了传奇色彩的辩论大会,将玄奘的留学生涯推向了顶峰。从看见印度河算起,玄奘在印度停留了整整十四个年头。十四年的时间,玄奘从一个留学生成为一个首屈一指的佛学大师,而且受到了一个帝王史无前例的尊崇。一个中国人在异国的土地上取得如此成就堪称空前绝后。

在中国和印度的文化交流史上,玄奘书写了极其璀璨夺目的一页。就在这一年,戒日王向大唐派出了使节,大唐的使节也来到了印度,受到了戒日王热情的召见。在中印两国的历史上,这是第一次互派使节。根据史料记载,整整半个世纪的时间,大唐和印度几乎每年都有往来。中国人从印度学会了熬制白糖的方法,印度的医学,尤其是治疗眼睛的独特技术开始传往中国。

自从西行以来,玄奘一直在收集各种佛教经典的原本,这些来自源头的珍贵典籍,将对中国的佛教事业带来举足轻重的影响。公元641年的春末夏初,玄奘离开了印度,踏上了归国之路。告别是一件艰难的事情。戒日王和那烂陀寺的僧众都依依不舍。玄奘知道,他再也无法重返印度。

在印度的历史上,佛教的兴盛与帝王的支持息息相关。公元前三世纪,孔雀王朝的阿育王信奉佛法,佛教开始在印度大规模传播。公元一世纪,在贵霜王朝的迦腻色伽王扶持下,佛教不仅发展到鼎盛,而且开始向外传播。公元四世纪前后,佛教已经显露出衰败的迹象。公元七世纪,在戒日王的资助下,佛教出现了短暂的辉煌。然而,这命中注定只是昙花一现,佛教的衰落不可逆转。

公元十二世纪前后,来自中亚草原的入侵者摧毁了最后的佛教中心那烂陀。各种高深的佛教学说,曾经在这里讨论了八百年,但无法阻止战争的火焰。那烂陀的毁灭,标志着佛教在印度的终结。曾经风行一千多年的佛教逐渐消失在历史的深处,不留一丝痕迹。

古代印度人曾经创造了辉煌的文明,但他们一点都不热衷于记录历史,除了神话和传说,他们对现实生活没有任何记录的欲望,古印度的历史几乎全部隐没在迷雾中。玄奘在印度停留了十四年,他几乎踏遍了印度的每一寸土地,根据自己的所见所闻,玄奘后来撰写了《大唐西域记》一书。中国学者如此评价,像《大唐西域记》这样内容之丰富,记载之详实,在玄奘以前和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内,没有一本书能够比得上。玄奘的《大唐西域记》是康宁汉姆的考古指南。

1861年,康宁汉姆发现了那烂陀。在沉睡了600多年后,这个古印度的文化中心才被人唤醒。英国印度史学家写道,玄奘对印度历史的影响,是怎么评价都不过分的。印度历史学家也承认,没有玄奘的著作,重建印度史是完全不可能的。《大唐西域记》像一个火炬,照亮了印度的过去。中世纪印度的历史漆黑一片,玄奘是一束耀眼的亮光。

公元641年的夏天就要来了,玄奘离开印度,开始返回大唐。十四年之后,他又一次踏上了丝绸之路。与当年离开长安时孤身一人不同,玄奘有一支规模不小的队伍,他需要带回大量的经书和佛像。《三藏法师传》记载,在过印度河的时候,发生了一场灾难。船只行驶到河流中央,忽然风波乱起,船只几乎覆没。看守经书的人落入河中,众人一起解救才得以脱身,而五十本经书和奇花异果的种子则掉进了水里。

在小说《西游记》中,唐僧西天取经,一共遭受了九九八十一难,渡河丢失经书就是最后一难。《西游记》以玄奘西行为创作灵感,虽然与历史相距甚远,但是其中的最后一难,却和真实的故事如出一辙。

过了印度河之后,玄奘第二次来到有世界屋脊之称的帕米尔高原。在崎岖的山道上行走了七日,方才到达山顶。山顶重峦迭嶂,无法骑马,只能杖策而行。又走了七日,来到一处高岭,岭下居住着一个上百户人家的村庄,家家养羊,羊大如驴。悬崖峭壁布满了冰雪,稍有不慎就会丢失性命,请村里人做了向导,天亮才走出山口。次日下山,眼前又出现一座山峰,云雾缭绕,看不见山的轮廓,黄昏的时候到达山顶,寒风凛冽,鸟不飞度,没有一个人可以站直身体。这是玄奘西行以来,翻越的最高一座山峰,它在今天的阿富汗境内。

公元627年,玄奘西行的时候,走的是丝绸之路的中道,十七年之后,东归的玄奘,选择了南道。南道可以节省不少时间。公元643年,离开印度一年多以后,玄奘即将翻过帕米尔高原,在高原的那一边就是西域地界,距离大唐已经越来越近。